北京，于我并非陌生。数次造访，或为浮光掠影的游客，或为匆匆转乘的过客，间或夹杂些友朋欢聚、演唱会的喧嚣。长久以来，我对她的印象，固执地贴着一个标签：“土”。她既无上海，香港（特别行政区）的浮华流金，成都的奔放热烈，亦缺长春的沉静、西宁的舒缓、乃至拉萨与乌鲁木齐那旷远天地的疏朗。她仿佛一座巨大的中性容器，容纳着难以名状的庞杂。
此番抵京，本也为一场演出。然暮色将近，心绪竟悄然萌动，生出了夜游的念头。我素喜夜游，唯有此刻，方能拂去白日的喧嚣，触摸一座城市真实的体温。
自王府井的霓虹中抽身，解锁一辆共享单车，轮毂便碾开了夜色。行至正义路，历史的气息陡然凝重。这条曾激荡过五四风云、太平天国余响的街巷，如今簇拥着威严的国家部委。那些标榜着至高权威的名号，深锁于一栋栋肃穆的“四方楼”中。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滞重起来。贴近权力的核心，某种固有的疏离感与深夜依然严苛的盘查交织，令人微烦。
可忽然间，我想到，这片土地曾回荡过青年的呐喊——追求进步、自由与平等的声音；或许我脚下的石板，曾被李大钊、谭嗣同踏过。那一刻，心底涌起难以言说的波澜。
车轮继续向前，滑过前门东西大街，钻入大栅栏的市井烟火。目光所及，“破败”的前门小学静默一旁；一位父亲载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结束夜行，车头一拐，竟隐入均价十六万每平米的幽深四合院，无声却刺目。
天安门广场周遭，权力的象征依然在“四方楼"内固守。骑行者稍作停留，意图捕捉一二影像，即刻被禁令驱离。人大会堂西侧，等待升旗的长龙已然排起，一位老师正领着孩童，进行着洪亮的爱国主义教育。我驻足旁观，如同欣赏一幕精心编排的剧目。
转出四环，城市的另一面徐徐展开。疲惫的中产身影，消失在或许背负着沉重贷款的居所灯火里。折返城区，大明城门上斑驳的砖石，是历史无声的证词。
北京站前，景象复又不同。数十载沧桑的老站，台阶上、广场边，躺满了风尘仆仆的务工者与旅途劳顿的青年。三名刚下高铁的女生，正急切地搜寻机场大巴，奔赴凌晨飞往东京的航班。
同一片夜空下，有人奔赴远方的星海，有人结束愉悦的旅行，也有人，无处可去，无枝可依。
这座城市，像一个三层的舞台。
最高一层，是握有权力的少数人；中间一层，是能在城中安稳落脚的富人和稳固的中产；最底一层，是无数在夹缝中生存的身影。
他们彼此能看见，却几乎触不到对方的世界。
夜色如墨，思绪翻腾。凝视这都城，一个结论渐渐清晰：
这一切—所有的繁华与破败、权力与挣扎、历史与当下—北京，她都不在意。
从人类文明的星火初燃，到历代王朝的定鼎之地；从开国大典的礼炮轰呜，到欢庆粉碎“四人帮”的锣鼓喧天，再到即将到来的又一轮国庆盛典。北京，她见证一切，承载一切，却又仿佛超然于一切之上。这里上演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富贵荣华，也容纳着四通苑暗夜里卑微的栖身。王朝兴衰如书卷舒展，新思潮的浪涌拍击堤岸，她只是沉默地伫立，将一切纳入肌理，习以为常。
她怎会在意一个匆匆过客的评说？甚至这片土地上究竟由谁执掌权柄，于她而言，怕也如同季风掠过，了无痕迹。我那句“北京好土”的轻叹，她能听见吗？
不，风声过耳，她置若罔闻。一切的一切，她都付与了无边的漠然。
思绪至此，仿佛陷入泥沼。既然她连历史都浑不在意，又怎会挂念我这一粒微尘？唯有掉转车头，驶回栖身的宾馆，载着这沉甸甸的无解之思，遁入梦乡，继续我渺小的生活轨迹。
不，且慢。
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：我为何执着于北京是否在意我？细想之下，我对她，又何尝不是一种疏离的旁观？她不过是我漫长人生驿道上的一个节点，一个发展中国家的首都，何必引我过分牵念？
这不该是我的姿态。我的人生叙事，理应拥有更宏阔的坐标，不为外物所轻易裹挟。
北京—这片沉淀着温度与沧桑、厚重如史诗的土地——我向你致以敬意，一份单方面、却足够庄重的敬意。
然而，我仍需坦言：我不喜欢你。
纵然你对当下执政者亦如风过无痕；纵然你视我的好恶为稚童戏语。
我依然不喜那如影随形的严格管控，不喜那令人窒息的房价，不喜那触目惊心的分配鸿沟，不喜那日益割裂的城乡图景。
故而，我必须言明：纵然心怀敬意，此行之后，若非转机、访友、宴饮、观演、读书、差旅，我将不再踏上你的土地。
当然，这一切，于你，皆不足挂齿。
无妨。于我，能引我生出这般复杂心绪，你的价值，已然于此际显现、终结。
在这片土地上，灯光依旧亮着，风依旧吹过，城墙依旧沉默。
我忽地想起，2023年7月，我第一次独自来到北京之时，也是这样骑着单车，在中关村目睹了深夜23:30灯火通明的百度办公楼与了无人烟的甲骨文公司。
当时的我，理解中带着不理解，思考中亦带着些许偏激。
但是现在，我只是在夜色深处，骑着车离开——
带走的，只是属于我的那一点灰。
2025年8月于北京一处角落